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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珞珈读书会】陈源:读书与环境

发布时间:2018-05-03 10:13 来源: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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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陈源

今天提出来谈一谈读书与环境的问题。在这里经过的朋友,常常羡慕我们的环境,说珞珈山的风景这样的清幽,建筑这样的宏丽,真是理想的读书的地方。这样的话,我们随时都可以听到。可是有时也有人说,你们离城市这样的远,与现实社会没有多少接触,所得到的恐怕大都是偏于书本方面的知识,对于当前切实的问题,也许多少有一种隔膜,不能够看得很清楚,认得很深刻。此外偶然还听到有人说我们这样的环境,只能造就些公子哥儿、贵家小姐这一类人,不能养成一班刻苦耐劳、努力奋斗的人物。

听了种种的批评,我们不免有时要想一想读书与环境的关系,究竟它们有多少关系?是怎样的一种关系?主张没有关系的人,也不是没有,他们说他们在无论什么环境之下都同样地读得了书。可是真能这样做的人我们还不曾见过。新近在十月号的一个英国杂志TheBookman上面,看到一张讽刺画,挖苦一位不关心世界变乱的读书人。里面画的是在四面八方的高房子都在乱纷纷地倒塌下来,头上几架飞机在投炸弹,到处都是烟雾,到处都是火焰的时候,一个人坐在书堆里,打着一把伞,戴着老花眼镜,皱着眉头在看书。这位老先生可以说是一位无论在什么环境之下都同样读得了书的模范人了。只是他也不免皱了眉头,还没有做到毫不觉得、满不在乎的地步。

读书与环境多少有些关系,我们大约谁都会承认。可是这关系并不人人都一样,而且在不同的人往往很不相同。我们可以举几个例。英国去年去世的一位文学家班奈德(ArnoldBennett)在写他的创作的时候一定要关起房门来的。他有一次听说另有一位作家在写文章的时候,要他的夫人在间壁房子里为他弹钢琴,他也让他的夫人进他的书房去做针线。他的夫人虽然静悄悄地坐在他屋里,连气都不敢好好地喘一口,他已经觉到写不下去了。又如在他预备写一部计划了好几年的杰作的时候,他连房子都重新改造过,书斋重新布置过,饮食起居的时间重新分配过,方才开始他的工作。果然这一本书成了他第一部杰作,也是他一生的杰作。可是在百余年前,另有一位更伟大的英国女小说家奥斯顿(JaneAusten)写她的几本杰作的时候,就坐在全家公用的一个客厅里面,有人走来,她便用一张吸墨水纸盖一下,人们只道她是在写些平常的信件。他们同样地写小说,可是需要的环境却那样的不同。再举一两个更极端的例,在这一端,曾文正公就是在兵书旁午的时候,就是在围城的里面,还是一天要读多少篇文章,写多少张字,差不多可以与方才所说的讽刺画的主人翁比一比了。

在那一端,把环境看得特别重要的人,莫过于大家所知道的一个学童,他的观念,有四句诗为证:“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初长正好眠,秋去凄凉冬又冷,收书又待过新年。”我们不要笑他,我们自己有时也免不了多少有些像他。譬如说罢,我们自己相信我们何尝不能够写出一部杰作来,只是环境不容许罢了,可是有时我们所认为理想的环境来了,像班奈德那样的杰作却依然没有。又譬如说罢,在学期中间,我们常常因为这一点钟要上课,那一点钟要体操,又是这样,又是那样,不能痛痛快快地一天到晚读书,一到暑假年假就想带一大箱书回去,读一个痛快。可是到开学的时候,这一大箱书带回来了,究竟看过的有多少呢?

所以读书与环境的关系,在不同的人是不一样重要的。一个能够求放心的人,就是在不好的环境之下还多少可以读些书;一个不能求放心的人,就是在很好的环境之下也不一定能读书。可是一种适当的环境虽然不能使一个人自然而然地读书,一个想读书的人在较好的环境之下,读书更可以读得好些,是可以断言的。譬如前面所说的女小说家奥斯顿,要是有一个私人的书房去写她的文章,她的作品虽然不见得能够写得更好,可是也许可以比留下来的四五本还写得多些罢。说不定有人要说了,以我们的观察而言,环境好,读书并不就好,而且常常适得其反。有钱人家的子弟,要什么便可以有什么,要书便可以买书,要教师便可以请教师,要书房便可以有书房,可是读书常读不好;清寒人家的子弟什么也没有,连读的书都得向人借,自己抄,可是出了不少的人才。

要回答这一个问题,我们先得问什么是好的环境?好的环境是绝对的呢,还是相对的呢?就是说,是不是好的环境从无论哪一方面看起来都是好的呢?还是从一方面看起来是好的环境,从另一方面看起来却是不好的呢?一个茶馆是谈话的好的环境,却显而易见的不是适宜于读书的环境。那么怎样的一种环境,最适宜于读书呢?这里所谓读书,当然将看书,写文章,做练习题,探讨一种理论,研究一种问题都包括在内。在读书的时候,最重要的是集中我们的注意力,不让外界任何事物来分我们的心。所以最适宜于读书的环境是能够使我们做到这一点的一种环境。从这一点看起来,奥斯顿的环境,就大不如班奈德了。班奈德可以每天按着钟点写他的作品,不让任何事物来扰乱他,奥斯顿却得等到客厅里没有客人的时候才能工作。说不定在她写得正高兴的时候,或是客人来了,或是小孩们来了,阻止了她的写作,打断了她的思路,下次得暇再提起笔来时,当时的那番心境,说不定是找不回来了。

所以方才所说的富家子弟,他们的环境,从别方面看来是比清寒人家好得多,可是从读书这一点看来,有时反而大大的不如。因为他们的环境里面,有许许多多的事物在分他们的心,消磨他们的时间,不容许他们集中他们的注意力到读书上去。《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就是一个很好的例,三天两日有这个人做生,那个人开吊,老太太带去进香,家童领出去玩耍,开了花要赏花,下了雪要赏雪,一年360日,大部分这样消磨掉了,还能有几天真正地读一点书?清寒人家没有这一套,反而可以一心一意地读书。

美国的社会及宗教研究所,调查了23所美国大学,编一本书叫《大学生》(Undergraduates),也说富家子弟读书不容易读好。最大的原因是富家子弟差不多每人有一辆摩托车。他们白天可以到郊外去野游,晚上更可以邀一位女朋友到数十里,甚至一二百里外的大镇市去跳舞或看戏,自然没有多少闲余的时间或精力去读书了。

可是清寒人家的子弟又有他们那方面的种种环境上的困难,贫苦至不能读书,固然不用说了;即使进了学校,大约在校期间,比较还好,一出学校的门,困难便都来了,个人的生活,家庭的负担,吃的穿的,每月的房租,生了病请医生买药,小孩子学费书籍,一切都在自己的身上。为了衣食的奔走忙,就更不容易有心思读书了。

就是衣食不发生大问题,可是一个大家庭有一天到晚的杂务,人来人往的应酬,左邻右舍的闲气,小儿小女的哭笑争吵,也打搅得人不能专心做一件事。中国从前的读书人,常常地借居山寺古庙,就是为了要摆脱这种扰乱心思的杂务。欧美的清寒的读书人不得不把他们的书房做在屋顶间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英国的首相麦克唐纳尔在没有组阁以前,就住一栋小小的房子,他的书房便在三楼的屋顶间里,在十二三年前我曾经去看过。所以自古以来教子成名的贤母,相夫成名的贤妻,她们最大的功德,我想还是在她们能够将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的俗务完全挑在自己的身上。现在的人常常夫妇二人都想做一点精神方面的工作,这困难就更大了,女子方面不用说是加倍的困难。西洋知识界阶级的妇女不嫁人的逐渐增多,这当然是一个极重要的原因。

所以学校是人生过程中比较的最适宜于读书的环境。

学校本身的环境也有问题。学校究竟在都会里好呢,还是在郊外好呢?在山野里住惯的人,见闻也许没有都会中的人那样广,对于现实社会的认识也许没有那样的透彻,思想也许比较的偏窄,可是以读书来说,郊外的环境比都市好得多了。据《大学生》那本书的调查,多数的教育家都承认都市里可以使人分心的事物太多了。跳舞场、电影院等固不用说,就是许多有益身心的事,如展览会、音乐会、公开讲演、名剧公演等等,太多了也就成了消耗精神与时间、使人不能专注的外务了。

学校最好是在郊外,尤其是在风景清幽、空气新鲜的地方。空气新鲜、太阳光好,则身体强健,精神活泼,头脑清醒,使我们读书读得好。风景清幽,则在读书疲倦的时候,出去散步一会,可以游目骋怀,怡情陶性,使我们的精神易于恢复。当然若是单从集中注意力的观点而言,风景的清幽不清幽,空气的新鲜不新鲜是没有大关系的。而且不独没有关系,幽美的风景,常常是一种使人分心的事物。“春天不是读书天”,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常常看见有些同学们,尤其在考试将近的时候,喜欢坐在山涯水湾、松林底下、乱石上面看书。要是他们看的是诗歌词曲一类的书,这自然的环境可以使他们神会默契,增进他们的了解和兴趣。要是读的是要记忆或是要理解的课本,我怕这清风朗日,鸟语花香,一切都会在他们的耳朵里、鼻子里、眼睛里引诱他们去注意,使他们感觉到不能继续不断地用心在书本上。

在读书的时候,最好的小环境是在屋子里。这间屋子要有一个空气流通的明亮的窗,一张干净的桌子。所谓明窗净几,一张座椅,一个可以关起来或锁起来的门。据一位心理学家说,非但窗子外不要有惹人心意的景物,桌子上也最好不要放与目前所研究的问题没有关系的书籍。因为在我们的注意力还没有集中的时候,最容易拿起一本不相干的书来而耽误了目前的工作;再则我们的工作遇到了一点困难,如在停顿的时候拿起一本书来,注意力便移到别方面去了。

听了这话,不要以为在宿舍里两人共一间房便不能读书了。我们所说的是最理想的环境,并不是说只有在这个环境里才可以读书。而且世界大图书馆的大阅览室,哪一个不是可以坐不少人的?伦敦大英博物院的图书阅览室,里面可以坐数百人,不知有多少文人学者在里面读过书;不知有过多少鸿篇巨著在里面写成的;马克思的《资本论》就是许多成绩中之一种。这话好像与上面所说的自相矛盾,其实不然。在阅览室里,人人都专心地在读书,在写作,一个人进了它的门吸了里面的空气,就得到一种暗示,一种催眠,使人非专心读书不可。所以两人同住一间屋子,只要约定了一个读书的时间,在那时间以内谁也不准说话,谁也不准见客,除非出去,就没有问题了。

所以要是单单没有外界分心的事物为读书的环境的条件,学校固然是比较好的环境,荒山古刹里租一间屋子未尝不是更好的环境。可是这个条件虽是很重要,却不是惟一的条件。上面所说的学术的空气,相互间的暗示,也是条件的一种。再则离群索居,固然可以求放心,可是一个人的兴趣却容易因为没有刺激而慢慢地消失,而且走进一条死胡同,没有帮助也就很不容易摸出来。有一位加拿大的大学教授同时是幽默家叫李各克(StephenLeacock),他说英国牛津大学的教育只是学生坐在他的导师的屋子里相对抽烟,三年的烟气熏下来,学生便成了成熟的读书人了。这表面虽是笑话,实在是说导师在谈话的时间可以启发学生的兴趣,指导他们求学的方法。其实教员在讲堂里面也何尝不是如此?一个良好的教师在灌输知识之外,一定可以引起学生的兴趣,指示他们求学的途径,鼓励他们自己去探险。而且学问的兴趣还不一定要一个比我们知道得很多的人才能打动。一个人对于一项功课感觉困难或是感觉不到兴趣的时候,要是与一位比自己多少知道一点的谈一谈,讨论一番,困难往往就可以解除,兴趣常常地发生了。伦敦大学一位有名的青年教授拉斯基(Laski)曾经说过,牛津大学学生的生活,最使他得益的是一个人想到一个问题,便可以跑到另一个人的房里或是找几个朋友到自己房里来,争论问题。至于现在做学问,非得利用种种的书籍杂志,学习理工科的人更非得在实验室里做工作,这一切都只有学校方能供给得起,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用说了。

我们的结论是我们现在所处的环境,差不多可以说是读书的比较最理想的环境。凡是读书应有的环境,别的大学有的我们也都有,而且我们还有些是别的大学所没有的。可是我们所特有的却并不是奢华。我们的环境与建筑与别处不同的地方是使我们得到比较多的阳光,比较多的新鲜空气,比较多的清洁卫生,比较多的读书的时间与心境,使我们有一个比较健全的身体,比较充实的能力去应付目前这种艰难困苦的时局,去努力奋斗。

固然我们这里的环境与中国的社会相隔得很远,在这里住惯了的人也许有时不愿意离开这个环境,这种空气。这并不能说是我们的环境太好了。我们当前的问题是不是因为中国到处都不讲究阳光与新鲜空气,都不注意清洁卫生,我们得训练自己去适应这种环境呢?还是正因为如此我们得设法去改造这种环境?英美人有一种不可及的特性,他们无论到什么地方去,立刻就会动手改良他们的环境。他们到一地方,少不了要种起花来,栽起树来,虽然明明知道自己不久会走,看不见开花结果。我们中国人则时时处处都存一个暂时局面的心理,总觉得明年不知在哪里,何必白花这份力气。可是说不定一住五年十年,环境依然是原来的样子。我们学校在天灾人祸,内忧外患纷至沓来的时期中,创造出这个环境来,不可不说是一种异数。怪不得一位来华游历的美国外交官问胡适之先生中国究竟进步没有,胡先生说:“你去武昌看一看武汉大学便知道了”。这一种改造环境的精神,希望各同学能够推广到各处去。(原载《国立武汉大学周刊》第187期)

(学生编辑:吴霜指导老师:肖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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